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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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晌午約在了吉祥酒樓。

這富貴地兒深谙官眷喜好,趁著清明谷雨之交,把墻上的菜牌換了一輪,木牌刷了翠綠色的漆,像新草裏萃出來的,吃了一冬天的油膩葷食少了,時令鮮果全排在前頭。

滿樓飄著桃花酒香,唐荼荼鼻子最怕聞甜香,捂著鼻子,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樓上雅間走。

她來得遲,公孫和光和她哥早到了。

得了這口信,和光冷笑了聲:“這老狗自己一身腥,嫁禍於人的腦子倒是轉得快。哼,早知如此,不如我家一紙奏折狀告漕司三風十愆犯了個遍,好過叫他擱這兒顛倒黑白。”

“和光!你胡言亂語什麽。”

公孫景逸拍桌一叱,臉色也不好看。

——三風,十什麽千?

唐荼荼默默記下這詞,等著回家查成語去。

昨兒下午漕司府來人提走案宗的,不過是隔了半日,今兒上午唐荼荼把兩人叫出來吃飯,便聽他倆說:“我倆出門前,欽差令已經到了,要我爹把所有涉案的犯人提到府城去,這會兒想是已經在路上了。”

那就是遲了。

漕司府上文吏那麽多,全是筆墨的行家,把案宗潤色一遍上呈欽差竟只用了個把時辰,動作太快了。公孫大人什麽也來不及準備,去了怕是要陷入被動了。

唐荼荼展出一個懊惱的表情:“怪我,我該昨晚趁夜給你們遞信兒的,我怎麽能因為天色晚了就拖延到今天呢。”

“跟你有什麽相幹?”公孫景逸心情不睦,卻還顧得上安慰她:“也不是什麽大事兒,最差不過擼三品嘛,我爹還年輕,官兒擼了就擼了吧,正好往我太爺的總兵府調動調動,以後再尋機會戴罪立功就是了。”

最差不過擼三品……

唐荼荼錯開眼,慢騰騰咀著自己的措辭:“噢,那就好,你家有應對的辦法就行。既如此,我就去忙我的事兒啦。”

“茶花兒不再坐會兒了?哎,你等等!”公孫景逸追出兩步。

唐荼荼回身看他。

十八歲的大男孩了,肩寬腿長的,放尋常人家該是頂門立戶、捱生活苦難磋磨的年紀了——可他身上披掛的朝陽還沒褪色,笑起來明快又熱烈。

“茶花兒,春游你不去麽?鵲哥、瑞方他們攢了好幾回局,沒一回能把你請出來的,見天兒忙什麽呢?早春三月,該是出海玩的時候了,咱們坐船去網魚啊!”

唐荼荼微怔,反應過來又是笑:“實在是忙得走不開,我等夏天熱起來了再去海邊玩吧。”

說完便腳步匆匆離開了,作出一副“我真的很忙”的模樣。其實,她是怕自己管理不好表情,露出什麽嫌惡的神色。

一上了馬車,唐荼荼又沈寂下來。

她是真覺得,跟這群世家子不是一路人。

治下出了重案,爹爹一個剛上任的縣令日日寢食難安——而在他們這土生土長的世家子眼中,唯一的苦惱是父親可能會被貶官,卻也不怕,換個衙門東山再起,換身袍服也還是官,傷不了筋動不了骨。

被貶官不是他爹該受的?百戶人家受害,竟沒“出海玩”更值得一提。

果然是富貴窩裏長大的呵,都是生在雲端的仙人,一輩子也不定自己下地走兩步路。

平頭百姓吃再多苦受再多難,也不影響他們享用民脂民膏,興致來了站在雲上俯瞰一眼,上下嘴唇一碰,道聲“可憐”,就是天大的慈悲了。

唐荼荼揣著一肚子的尖刻出了縣城,在安靜又寬闊的曠野上終於平靜下來。

還是山上好,東鎮的山都似活的,哪怕不種地、不住人家的荒山也是活的,林深草密,松濤鶯鳴,溪水潺潺,都是山的脈搏與呼吸。

唐荼荼打起簾子,閉著眼睛聽鳥叫。

左道上忽的疾馳過幾匹馬,馬蹄踏過上個月剛抹好的石灰路,沒帶起多少土。

——這荒鎮居然有養得起馬的人家?

唐荼荼探頭去瞧,又是幾匹快馬穿風而來。領頭的人掃她一眼,分明已經越過馬車去了,竟驀地提韁勒馬,一回頭,驚喜叫道:“小唐大人?”

這稱謂一出,唐荼荼立馬把人認出來了:“劉大人?”

這是工部匠作院的員外郎,唐荼荼在工部造放映機時與他打過交道,旁邊還有興造院的,繕葺院的……給皇家建樓造閣的、設計城墻城防的、造奇巧器具的全來了!

唐荼荼驚喜:“你們,你們也上山啊?”

幾位大人打馬折回來,伴著她馬車一塊往山上行。

“是東宮的調令,太子殿下讓我等唯姑娘命是從,說是您要建個大家夥。還點了二十名魯班匠,不日便到,我們幾人先行過來,看看能幫上姑娘什麽忙。”

唐荼荼喜不自勝,隔著窗,連連給他們泡茶遞水,她車上沒好茶,幹菊花枸杞配胖大海,潤喉的。

幾位六七品的小官苦笑對視一眼,也沒能違心地誇她“這茶香”。

小唐大人真是太節儉了。

等上了山,唐荼荼才知道自己高興得輕了。

太子殿下果然有一個君王該有的遠見卓識,一封詔令,不光把工部各行科的管事大人派了來,知驥樓文士也來了十幾人,多是熟面孔,當初幫她一塊改良過放映機。

這一整日,十幾輛馬車、幾十匹駿馬奔著山上行,除了工部技術官員和善創新的文士,還有許多煉鐵炒鋼、制瓷燒陶的精工,可謂土木金石百工師傅來了個齊,全聚在了這片山頭。

連廚子班底都是京城一品居的,十幾位大廚包攬八大菜系,拉著全套家什就上山了。

唐荼荼感動得差點哭出來。

——太子殿下真的太感人了嗚嗚嗚!

昨天她還是光桿司令,今兒就成了真正的“項目負責人”了。

甚至給先帝爺營造興慶宮的名匠,也被太子密旨請來了此地。老先生年紀大了,經不住車馬顛簸,最早動身,來得最遲。

這老先生雖頭發花白了,眼光卻毒辣,看見腳邊的地基不似尋常,當下提出了許多疑問。

唐荼荼不敢托大,給老人家見了禮,循著他疑惑的點一條一條講自己的思路。

她講得深入淺出,要多詳盡有多詳盡,老先生笑了笑:“丫頭講快點,老朽腦袋尚且夠用,還沒老糊塗,你再慢慢吞吞講就趕不上吃晚飯嘍!”

唐荼荼:“好嘞!”

她給縣裏泥瓦匠講建築構造的時候,就早早準備好了大幅圖紙,眼下也不講究虛禮,把大圖平展展鋪在地上,席地便講。

“混凝土抗滲性比磚墻好得多,再外置一層防水層,就不怕水不怕潮了……這種墻面很結實,但承受不了張力,裏頭打鋼筋就能解了此弊病。”

“喔,此法甚妙!”

“外墻我打算先起桁架,用梅花形布置,豎向四十條鋼筋,橫向十條,全用等粗的貫通筋……這樣造出來的工場別說刮風下雨,就算地動山搖、山河洪澇也倒不了。”

“妙極妙極!”

唐荼荼越說越起勁,周圍圍的匠人越多,她越是講得酣暢淋漓,因為始終沒人打斷她的思路,好似不管她講什麽,匠人們全能聽得懂。

他們分明不懂建材特性,卻能理解骨料的用處;分明不懂後世的勾股弦,算勾股要用“折竹抵地”的笨辦法,在地上按比例拉出橫縱線才能量出斜邊長——卻能很快理解怎麽定軸放線。

唐荼荼把土力學、建材特性、實物測繪、結構框架,乃至工程造價,一點點地往裏灌。

講到後邊,匠人略有不濟,漸漸聽不懂了。可知驥樓出來的這群皇家學院高材生個個眼睛鋥明,他們對陌生知識、新鮮事物有著超強的領悟力,舉一反三,把知識點串聯成線,很快問出了第一個讓唐荼荼驚喜的問題。

“待鋼筋外頭套好墻模,姑娘是要踩在高處往模子中灌註混凝土?”

唐荼荼高興地差點仰天大笑三聲:“對對對!就是踩在高處!”

之後的好問題接二連三冒出來:“要是混凝土墻成型後,發覺某處留了罅隙,敞風漏水,豈不是要拆一整面墻?”

唐荼荼大手一揮:“不會,有別的補救方法。”

一陣風刮來,老先生打了個噴嚏,眾人才驚覺:“天怎麽黑了?”

院裏點了一圈的蓮花燭臺,照得滿院通明,年掌櫃沒好氣:“何止天黑了!都過戌時了!我一遍遍催著‘先吃飯罷先吃飯罷’,沒一人聽,還嫌我話多。”

唐荼荼哈哈大笑,把圖紙一卷:“吃飯吃飯。”

芙蘭嘶了一聲,湊過頭來:“姑娘你今晚不回家啦?”

唐荼荼:“都要宵禁了,走夜路也不安全,要是誰回縣裏就幫我給家裏帶句話,麻煩了。”

山上有吃有住,誰也不回縣裏,但總得給姑娘爹娘傳句口信。芙蘭招手一揮,一個影衛就溜下了山。

初來乍到人心不齊,少不了美酒佳宴。

子夜之交才做好的席面奢華至極,唐荼荼被拉到主桌上,敬了一圈酒,到底不習慣跟一群年逾花甲的老先生同桌吃飯,把位子讓給徐先生,自個兒早早縮到了角落,痛快吃喝。

年掌櫃人在天津待了將近十年,跟京城早斷了聯絡,識人卻不少。

“那位是將作監左中候,也是工部出去的,奉旨修過太廟;側手邊那兩位乃是東宮少詹事和右率府使,一文一武。”

幾位大人言笑淡淡,端著上官風度舍不下,這幾位都穿著官袍,緋袍,雲鶴綬,胸前補子一是雲雁、一是虎豹紋……四品官。

唐荼荼定了定神,將作監她不了解,東宮她懂,知道這是太子跟前的親信了,提起酒壺問:“我該行什麽禮?”

打算過去敬酒。

年掌櫃大掌一搓腦門:“您行什麽禮啊!管他幾品官,被太子召過來就都是您學生,您怎麽方便怎麽教,我就是跟姑娘知會一聲。”

這大掌櫃話聲轉輕:“姑娘年紀擺在這兒,鎮不住場,這些大人雖奉命過來了,心裏卻保不準要輕視你。姑娘切記要大展所長把這群人震住,才好委派他們好好幹活。”

唐荼荼:“……這樣啊。”

嗐,又來宮心計,唐荼荼心說:鎮住鎮不住的無所謂了,她能指揮得動匠人就行了,太子詔令在前,匠人不敢不聽她指揮,至於什麽這候那使的,吊個官架子,跟她有什麽相幹。

旁座的律尺先生跟她熟,兀自低杯跟大姑娘碰了碰,仰頭一口幹了,笑道:“主子爺發話,要我們仔細看著姑娘如何起工場,把這門手藝學回去。”

唐荼荼忽然擡眼:“太子殿下給錢嗎?”

“……?”律尺先生壓根沒聽懂。

年掌櫃也聽楞了,了解姑娘有多愛斂財的叁鷹忙說:“有有有,少不了姑娘的賞!太子向來比咱們爺還大方,事成後,千金犒賞也是能想一想的。”

唐荼荼滿意了。

她缺錢缺得發慌。

工部有自己的財用吏,等同後世的工程造價團隊,四五個財吏眼下吃著飯,也不停地抱著算盤撥打,仍沒唐荼荼心算來得快。

鋼筋貴,混凝土也不便宜,600平的廠房她設計了三個,這邊山頭兩個化工廠,對面山腰一個藥廠,連上排汙處理、食堂宿舍辦公區,造價奔著四十萬兩走。

四十萬,靜海縣全縣一年納的稅不過八千兩,這一下子就要把五十年的稅花出去。

要是造不出東西來,產值回不了本,就真的成了一個地標級別的破爛了……

唐荼荼摁摁額頭,不想那些,萬事開頭難,跨過一難算一難。

她忽的想起白天的事,問左邊的大學問人:“律尺先生,有個詞,‘三風十愆’是什麽意思?”

文士愛酒,年掌櫃的燒酒又是京畿出了名的,兩壺黃湯下去,律尺先生腦子半浮半沈,笑說。

“三風乃是巫風、淫風、亂風。十愆是臣工十大罪,紙醉金迷,歌舞享樂,侮聖言,逆忠直,遠耆德,結奸黨,是罪大惡極,是十惡不赦吶——姑娘怎的問起這個?”

唐荼荼心頭一跳,打了個哈哈。

“翻字典時翻著個生詞,挺稀罕的,就記下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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